“此言差矣。”

小九正色搖頭，朗聲說道：“今日成不了婚，是他張無忌沒這個福分。你有多好，他這輩子也不配知道了。我還要對你道聲‘恭喜’呢，舊的不去新的不來，恭喜你脫離苦海，喜獲新生。”

她將酒壺輕輕晃了晃，然後朝她舉起：“這是楊左使私藏許久的佳釀，味道極醇。不如咱們今日找個地方痛飲一番，你帶著我，我帶著酒，喝個不醉不歸。”

隨後她踏出一步，上前拉住周芷若沾了鮮血的手，側身問道：“如何？走不走？”

看著面前女子修長的手指勾住她的，周芷若不由得一楞。

她想起了當日在光明頂刺向張無忌的那一劍，便是這飽含愧疚和為難的一劍，讓她芳心初動。那時她的無忌哥哥受了重傷，口中鮮血如泉湧，卻仍用溫厚和熙的目光看著她，仿佛在示意自己無礙，要她寬心。

世上怎會有如此傻瓜？

為了兒時的餵飯之恩，為了毫不相幹的江湖魔教，便拼命至此。

他的仁義令她深深觸動。

可這位仁義的少俠在他們的大婚之日，同樣為了“仁義”二字棄她而去。

自卑嫉妒驅使著惡毒，屈辱不甘讓她失去理智，她以為今日將成為她一生都揮之不去的噩夢了。

卻不曾想，眼前這個恣意灑脫、行止由心的女子，對她伸出了手，問她“走不走”。

所有人都在逼她，唯有這個女子，尊重她的意願，於黑暗地獄為她點亮一束微光，讓她看到了出路。

眼淚再也控制不住噴薄而出，周芷若咬著唇，顫抖著聲音答道：“走！”

“這就對了。”

小九露出笑顏，更緊地握住了周芷若的手。

若說趙敏搶婚惹得滿堂嘩然，那新郎師姐轉身便邀新娘把酒言歡的言論更讓人瞠目結舌。

見兩人正欲離開，楊逍忍不住出聲問道：“小九，你要帶周掌門去哪裏？”

小九腳步頓住，想了一瞬才回頭道：“看心情吧。”

“放心，”她對楊逍眨了眨眼睛，“我會護她平安的。”

隨後她揚了揚手中的酒壺，又說：“你珍藏的好酒，不介意借我一喝吧？”

“……你拿去。”

楊逍看著兩位女子交握的手，總感覺怪怪的，可具體哪裏怪，他又說不上來。

眼見兩人相攜著離去後，楊逍和範遙帶頭一一向前來道賀的群豪拱手賠禮。

原本歡歡喜喜的婚事最後仍是落了個笑話般的結局，明教眾人都覺得面上無光，但事關本教教主和謝法王，他們也不好多加揣測。

等爛攤子收拾完畢之後，天色已黑。

楊逍回了小九在丐幫的住處後，見她還沒有回來，正欲派人出去找找，一出來卻又在院裏碰到了有同樣想法的阿羅。

情敵見面，分外尷尬。

楊逍抿了抿唇，率先開口問道：“今夜月圓，你若是過來幫小九緩解情蠱的，那且等等，我現在去尋她回來。”

阿羅無甚表情，從鼻子裏“嗯”了一聲，隨後又在楊逍要走的時候，擡了擡眼皮說：“不急，我想找你聊聊。”

沈吟片刻，楊逍點頭道：“那你跟我進來。”

兩人進了內屋，楊逍從櫃裏拿出一壇梅子酒為阿羅斟上。

酒剛滿，阿羅便啟唇道：“我一直跟在純熙身邊，你看起來似乎毫不擔心。”

純熙……

楊逍細想了一下，才反應過來楊純熙是小九原本的名字。

純熙，謂光明之意。

倒是個好名字，可惜當初她只肯告訴他她叫小九。

他略有些遺憾地端起酒杯，對著阿羅做了一個請的手勢，也不管他反應如何，先將自己杯中的梅子酒一飲而盡，香，如她一般，甜，卻未及她甜。

酒入了胃，他才慢慢道：“我需要擔心什麽？”

阿羅嘴角擒著冷笑：“她的生死也不擔心？”

楊逍神情一凜，阿羅又道：“她思了□□，蠱蟲已入心，若不解蠱，三個月後必死。”

他話音剛落，楊逍也變了臉色，握著酒杯的手猛地收緊，擡頭不可置信道：“三個月？”

“原來你不知道。”

阿羅冷笑一聲，“她剩下的時間不多了，還盼你多提醒她，早日去找謝遜，別將時間浪費在不值當的事情上。”

楊逍按壓下方才的震驚，平靜出聲：“獅王下落，明教和丐幫皆在不遺餘力地尋找，今日趙敏提及獅王重現江湖，只怕即日起江湖上人人都會明著暗著去尋了，找到獅王是遲早的事，你等著就行，三個月的時間足夠了。”

隨後他又眼含探究地看向阿羅：“我這裏倒也有一事想要請教，你的武功師承少林，不知師父是少林哪位高僧？”

“與你無關。”阿羅面無表情。

聞言，楊逍卻笑了：“我幼年時，曾有幸見過少林空見大師一面，他的武功登峰造極，以龍爪手和金剛不壞神功聞名於世……我今日瞧你的身手倒像極了他，可惜他逝世已久。”

聽到“空見大師”四字，阿羅臉色微變，仰頭便將杯中酒飲盡，而後雙眼一合，沈痛道：“空見……大師，我這等人怎配與他相提並論。”

頓了頓，他黑眸裏泛起寒星，了然冷哼道：“恩師已死，你不必再費神猜測了。今日話已至此，你們趕緊將謝遜找出來才是正事，以免她死了我還得去給她陪葬。待會兒等她回來了，我讓人將蠱血送過來。”

說完，他沒等楊逍的回應，便起身離開了，獨留下楊逍若有所思良久。

等楊逍捋清思緒，已近亥時。

小九仍沒回來。

他揉了揉眉心，正嘆道不知這丫頭帶著周芷若哪兒瘋去了，便有人來敲了院門。

楊逍連忙前去開門，在見到軟成一灘泥似的小九後，眉頭皺得愈發緊，他對周芷若拱了拱手，而後將小九從她手裏接了過來，側目問道：“周掌門，小九這是？”

雙頰陀紅，一身酒味，醉得一塌糊塗。

楊逍見她這副模樣，只覺滿頭黑線。

不是去安慰別人嗎，怎麽別人好端端站著，她自個兒倒先醉倒了？

周芷若也忍俊不禁解釋道：“九姐姐酒量不佳，喝了兩杯便醉了，想到楊左使應不放心她宿在客棧，所以我便將她送了回來。雖然今日未曾與九姐姐痛飲，但有她陪我走了這一程，我心中已經想開許多，等她醒來，望楊左使再幫我與她道聲感謝。”

“周掌門急著走，可是不想與我明教再有瓜葛？”

之前楊逍擔心周芷若會因愛生恨，恐會像她師父滅絕師太一般從此痛恨明教，不過現在見她面上愁雲消散，他正松了口氣，又聽聞她行程匆匆，不免隱隱擔憂，便帶著歉意道：“是我明教對不住周掌門在先，等日後教主回來，我們一定會給峨嵋一個交代。”

“不必了。”

提到張無忌，周芷若眼中閃過一絲不屑，“我回峨嵋是有本派事務急待處理，至於貴派張教主，我雖不想再提，但九姐姐是楊左使的夫人，也算半個明教中人，我自是不會讓她為難。”

“如此，那還請周掌門保重，後會有期。”

楊逍這才徹底放下心來，與她拜別後，抱著小九進了屋。

——

此時夜已深，周芷若獨自行在濠州街上，卻不覺半點孤單。

想到今日與小九相處的點點滴滴，她唇邊還帶了些笑。

若只是喝兩杯酒，兩人不至於回來這麽晚，實際上她們離開元帥府後，還做了不少事。

小九先是帶著周芷若去衣服鋪子新買了件衣裳將喜服換了下來，而後又臨時提議先去逛逛街再去喝酒。她們幾乎逛遍了整個濠州的主街，買了許多小玩意兒。有些東西甚至新奇得兩人根本沒見過，讓人一眼便覺得歡喜。

逛到後面，東西拿不下了，便叫了馬車過來跟著。

像這般毫無顧忌地將自己喜歡的東西都買下來，周芷若還是第一次，以往在峨嵋派的時候，她是最小的師妹，在師父面前恭恭敬敬，在師姐們面前更是只能謹小慎微。

以致這次難得的放肆，竟讓她將之前的傷心難過遠遠地拋在了腦後。

後來逛完街已近黃昏，小九找了許久也沒找到一處能夠舒心喝酒的地方，一惱之下，便借著夜色帶著周芷若直接上了一處高樓屋頂，登時身邊再無嘈雜，只有漫天繁星與杯中美酒，只有皎皎圓月與知己在旁。

小九直接就著酒壺與周芷若碰杯，眉眼彎彎：“敬你這一杯，願你覆得新生。今夜，你想哭就不必壓抑，這裏沒人看見。”

喝完酒她又閉上眼睛，蒙了自己的耳朵：“我也看不見聽不見，所以你一定要盡情發揮。但別哭太久，我會忍不住擔心，然後睜開眼睛的。”

也不知怎麽的，周芷若只覺得本已強行壓下的情緒，就在她這麽輕飄飄的一句話裏，霍然爆發了。

她捂著嘴巴，止不住地痛哭出聲。

哭著哭著，她又抱著小九哽咽道：“九姐姐……若我是一個蛇蠍心腸的女子，你還會對我這般好嗎？”

小九捏了捏她的臉道：“你若願意，我們便一直是朋友。”

她嘴上雖這麽說，但其實內心還是頗為震動。

陪她逛逛街喝喝酒說說心裏話，這便是對她很好了嗎？

這得多缺乏關愛才會將“好”這個字定義得這麽廉價。

也難怪張無忌那小子說說情話拉拉小手就可以叫她念念不忘了。

“我有好多話憋在心裏，壓得我喘不過氣了……我可以說予你聽嗎？”周芷若似是遲疑了很久才開口。

小九心下了然，於是與她靠在一起，認真答道：“你說，我聽著。”

隨後周芷若對她說著滅絕師太臨終的托付，說著她在靈蛇島如何差點殺害了蛛兒，如何盜取倚天劍屠龍刀裏的秘籍，說著她對張無忌覆雜的心意。

將這一切說完，她總算如釋重負，唇邊帶著淺淺笑意，與小九輕輕碰杯。

她心中癡念貪念，叫她不撞得頭破血流便不肯投降。

既然執念太深，那從此以後，她便學著，面對它，接受它，放下它。

想通之後，周芷若再去看小九，卻發現她雙頰暈紅，已是倒在她肩膀上睡著了。

說好的陪她喝酒，自己卻先醉得不省人事了。

她輕嘆一聲，而後自酌兩口，迎著晚風，莞爾一笑。

趁著還剩幾分清醒，周芷若將小九送回了她現在的住處。

獨自離開後，她往客棧走，卻於夜深人靜，聽到了身後一直跟著的呼吸聲。

即使對方呼吸淡淡，但在她耳中，仍是聒噪。

她皺眉欲將那人抓出來，卻在瞧見那瑟縮又卑微的身影時暗自嘆了口氣。

也不過，同是天涯淪落人罷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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